04
慎吾站在街边水果摊挑苹果。他挑得非常谨慎，看准了才下手去拿，放进摊主给他的牛皮纸袋里。
摊主是个小麦色皮肤的女人，戴着金色大圆圈的耳环，却只有一只。她凝视着这位异国客人挑选苹果的动作，不经意地对他浅褐色的眼睛吹口哨。这位客人抬起头来笑笑，把快装满的牛皮纸袋递过去，同时掏出一张纸币。对于少见的大面额——只有不熟悉这里的外国人才会若无其事地掏出来的面额，她又吹了声口哨，将一大把零钱和称过的苹果放回他手里，连声说着“wait”，挑了个李子一起给他。
来自亚洲的年轻男人笑得更灿烂，用生硬的口音道谢后转身离开。摊主目送他轻快地走到街口、走向另一个亚洲人，把那颗最甜的李子递了过去。
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她想。
“好吃。”不多时就把李子吃干抹净，剛舔了舔手指，“怎么只有一个？”
“人家送的。”慎吾回答。
“你早说啊——我留一半给你。”
“恶心死了，我才不要吃你剩下的东西！”
两人笑闹着走过来时的街道，对四周好奇的目光无知无觉。直到回到与经纪人分手的店面前，对方忍耐着怒火问他们到底去了哪儿的时候，他们才稍微有了点“乱跑”的自觉；慎吾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递过去试图消火，对方的表情缓和了一瞬，但仍然严厉地重申：“下次不可以这样子了！”
“是——。”
从这里已经看得见入住酒店的高楼了。慎吾眯着眼认出楼顶的霓虹灯管，拉着剛向那边走过去。经纪人辛苦地在人群中跟上他们的脚步，好像抱怨了半句，他权当没听见。剛对大道两旁的服装店都很感兴趣，眼睛完全没在看路，有好几次都差点撞上别人。
“晚些时候再来看啦。”慎吾小声说。
“诶？好吧。”剛意识到了什么，撇着嘴角笑起来。
“你们两个可不要给我打什么鬼主意！”经纪人咆哮着。
又不是没干过溜出酒店这种事，你也该习惯了吧。慎吾内心嘀咕着，想起那天他们几个在森的主导下从酒店后门偷偷跑掉，过程紧张刺激得堪比好莱坞电影。他看向剛，剛正好也看着他，夸张地做了个“森”的口型——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明天就是PV摄影了，今晚要是出什么事——”经纪人提高了声音。
“知道啦知道啦。”剛打断了接下来的话，“我会看着慎吾的。”
“谁看着谁啊！”“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好吗！”
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招来两个人的吐槽，剛抓了抓头发，决定还是暂时闭嘴。
剛把房门打开一条细缝，确定走廊上空无一人，才闪身出了房间，蹑手蹑脚地跑到斜对面的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几乎立刻就被打开，但出现的竟然是木村。
“……”木村也没想到是剛，沉默了一会后低声问：“你是不是敲错门了。”
“是。”剛诚实地点头承认。
“慎吾在右边那间。”木村指了指，又左右看看，“那家伙在不在？”
剛当然知道“那家伙”指的是经纪人，他回答道：“我刚才听到她跟其他几个工作人员出去买东西了。”
“太好了，女人逛起街就没完了。你快走吧，我等会儿也要出去。”木村笑嘻嘻地说，“你们要是回来得比我早，记得帮我打掩护啊。”
两人像生死战友般互相点了点头，木村关上门，剛转身去敲慎吾的房门——没等他敲，门就被打开了，已经穿戴齐整的慎吾憋着笑说：“你竟然还会敲错门？”
“记岔了嘛。”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走吧。”
反正经纪人不在，他们干脆大摇大摆地从酒店正门出去。伦敦的春天仍然带着一丝凉意，星辰高远地悬在头顶，街边商店里播放着的轻音乐随着门一开一关而断断续续地溶进夜空。剛转过头看着跟在身后的慎吾，后者像第一次来到游乐园的小孩子那样不停地朝四周看，完全不想掩饰自己的兴奋。
“我们要去哪里？”剛问。
“跟我来！”慎吾牵住他的手，迈开步子，几乎飞跑起来。
他们跳入陌生舞池的姿态野蛮得犹如入室抢劫。台上的爵士乐队在日常的即兴比拼之下迎来了这两个变数，反而气氛高涨地变换起了舞曲，其他人也跟着兴奋起来，自然而然地挽过他们的手臂教授同样的舞步。
本来拉着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松开了，但旋转之间还是能看到慎吾的面容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剛也就放心下来，专心应付面前的红发女性。伴随活跃的节奏抚上来的手指让他有些紧张，努力想跳得好些，表情可能就险恶了起来；她哈哈大笑，双手轻巧地拍拍他的脸颊，凑近来低语了一句什么，剛只听懂了“cute”。他无奈地咧了咧嘴，正想用为数不多的英文词汇转寰局面，肩膀就被扯了一下。
慎吾站在他身后，对那名女性指指自己、又指指剛，得到对方允许后把剛拉到一边，凑近他的耳朵：“要不要来练一下舞啊？”
“什么舞？”声音被激昂的音乐淹没得差不多，剛只能扯着嗓子吼回去。
“当然是新曲的啊！”
“好啊——”
卡住乐曲的节点，他们拉开距离、面对着面，同时伸出手。在酒吧里跳偶像的舞蹈纵然有些诡异，但与节拍合上之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开始他们还尽力跳着镜像般的舞步，在音乐的催促之下开始随意地加入旋转和手势，最终变为毫不相关却和谐异常的双人舞，最初拉开的距离也渐渐消失，在萨克斯尖锐的颤音中两人以鼻尖对鼻尖的挑衅姿态结束这场表演。四周响起欢呼和掌声，慎吾得意洋洋地向其他人挥手致意，剛笑出声来、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他才低下头来恶作剧地抿抿嘴唇。
“很帅喔。”剛真诚地说道。
“什么嘛你这语气。”慎吾牵过他的手，从人群中分开一条去吧台的路；身后乐队开始奏起了新的曲子，舞池恢复到热闹的状态。他们坐到吧台的角落，慎吾随手指了两杯威士忌。
拿过酒保推上来的杯子，剛在喝之前仍然坚持道：“我是说真的啦，慎吾刚才超帅——。不愧是偶像。”
“你也是吧！”慎吾用力戳戳剛的肩膀。
剛咽下烈酒，笑得低下头，同时没忘了把酒从慎吾手下夺走。“你还没到二十岁吧？”
“……可是在这里可以喝吧？”慎吾委屈地皱起了眉。
“不——行，我答应过经纪人说要看着你的。“剛小心地把杯子挪到自己眼前，“万一被拍了呢？那可怎么办？眼下这种时候——”
他们都沉默了。上个月冠名番组刚刚开播，这个月森就要离开了。不用剛继续说下去，慎吾也知道这是风口浪尖的时期，他点了点头，跟一直饶有兴趣看他们吵架的酒保点了一杯苏打水。酒保笑眯眯地问他是否不能喝酒，他泄气地答“年龄问题”，对方摆出惊讶的表情，表示“我以为你比他大”。
慎吾看一眼剛，“他才是哥哥。”
剛没听懂，茫然地看看酒保又看看慎吾，目光转来转去地定在了慎吾身后。不等慎吾回头，受注目的那位就自己走了过来——表情温和的黑人男性熟络地搭上慎吾的肩膀，朋友似的打了招呼。
剛认真地凝视这位不速之客，对慎吾说：“他的耳环超夸张。”
准确来说那不是耳环，而是蛇型的耳饰；似乎意识到剛在说那个，不速之客抬手摸了摸耳朵，而剛点头肯定，伸出手来试图碰一下，对方体贴地弯下腰靠近他。慎吾看着眼前的场景，本能地觉得不太妙，可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他看着二人用只言片语沟通，那个人好像在介绍耳饰上的细节，剛听得似懂非懂，眼睛亮闪闪的，一副向往的模样。
剛听人讲话的时候就是那副表情。不管听没听懂、听没听进去，总是那副表情，让人感觉到被需要，禁不住就会把本没打算说的事告诉他。但当他真的完全失去兴趣，态度又冷漠得可说是让人心碎了——慎吾想起曾被剛这么对待过的搞笑艺人一二三四，当时的情景让他忍不住笑。他抬起头，想告诉剛自己想到了些什么，看到眼前的情景时却僵在了原地。
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进攻得过了头——仍然低声说着些什么话题，手已经若有似无地挂在剛的腰间，还在继续往上攀去。剛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无奈被禁锢在一个死角里不能轻易脱身，只能拼命向后退去，脸上的表情是羞耻与愤怒交织。慎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的手抚上剛的颈侧：一黑一白的肤色强烈对比，手指顺着脖筋暧昧地滑入衬衫领口；剛厌恶地侧过头，皱起的眉和咬紧的嘴唇在酒吧灯光下显出微妙的妖冶，是慎吾从没有见过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当了机。
夜风乱糟糟地扑在脸上，两杯烈酒的热随之消退。肺里刮得生疼，双脚跑到发软，剛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慎吾的手拽向自己、逼迫对方停下脚步，“可以了吧——！”
慎吾猛地刹住脚，慌乱地回头看剛，松开手后像失去方向的鹿、原地打了几个转，泄气地扑到旁边的栏杆上——剛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从那个街区跑到了桥上，伦敦眼在远处静静地闪着灯，映在水面里是破碎的光片。他靠到慎吾身边，拍拍胸口：“真是吓死我了。”
“对不起。”慎吾闷闷地说。
“什么？”剛失笑，“这不关慎吾的事呀！”
可是慎吾还是不高兴、也不看他，盯着桥下的粼粼波光不发一语。剛趴在栏杆上望着慎吾的侧脸，猜测着对方现在的想法，但除了内疚也看不出什么来。他想了想，伸手去戳慎吾的脸，就像七八年前那样。这方法果然管用，慎吾转过脸来看他，脸颊被他的手指戳得凹进去，沉重的表情就显得尤其好笑——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慎吾无奈地看着他。
“超丑的。”剛调侃道，松开手，“不过还是很帅。”
“到底是哪一个，你说个准啊。”慎吾翻了个白眼。
“嗯——那还是选帅吧，毕竟是偶像。而且刚才那一幕超像电视剧！”
“……唉，多谢你喔。”对于剛的故作开朗，慎吾深深地叹了口气，却没有说破。“回去吧？”
话音未落他就迈开回程的脚步，剛马上就跟了上来，嘴里还叽叽喳喳地说些“肯定很多女孩子喜欢这种的”“去演一个这样的角色如何？”，吵得慎吾心烦意乱，心里浮出一句“要演什么又不是我决定的”，转头要吼出来的前一刻又停了下来。
剛虽然一直说着那些漫无边际的想象，但眼神带着几分奇异的落寞；慎吾甚至希望他不要再说了，可是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真的。”
“嗯？”
“我要是女孩子的话，”剛歪着头，并没看着慎吾，“一定很喜欢你。”
“我看你现在也挺喜欢我的。”慎吾镇定地说。
“倒也是哦！”剛的表情忽然又开朗起来，“……对了，我们有给钱吗？”
“什么钱？”
“酒钱。”
“你没给？”
“……你没给吗？！”
两人在略嫌萧瑟的夜风里僵硬地对视，然后一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至于他们如何蹑手蹑脚地回到酒店老老实实地待了一晚上、第二天疑神疑鬼地拍完外景、直到上飞机之前还提心吊胆地提防着，那些都不重要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