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慎吾的背上有个条形码。
剛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枚黑色条形码正正好好地嵌在背脊中央的景象，下面长串的数字是每个人造人独一无二的序列号，就跟人类的公民号码一样。他不安地往后退了一点儿，身后的稻垣没轻没重地一巴掌拍在他肚子上，咕哝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把脸埋进他颈窝里，蹭了蹭又睡过去了。
……所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剛昏昏沉沉地盯着条形码看，同时感觉稻垣对待自己跟对待一个抱枕似的，腰上的手臂环得越来越紧。或许是被他们俩短暂的小摩擦惊动，慎吾的肩膀动了动、然后他转过身来，耷拉着的眼睛在看到剛醒着的时候立刻睁大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剛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于是手指的触感就如他所愿地没有落下来——慎吾把手缩回去，动作缓慢地从三个人的体温里离开，为他们二人掖好被角。
剛看着他单膝跪下来、眼神毫无波澜地轻声报告：“我去为您做早餐。”
因为闭着眼睛所以才感觉得到，慎吾离开的脚步声比以往都要拖沓，而怀里的人在慎吾从房间内消失后才开始颤抖，为了假装熟睡着的他用手背堵住了哭声。稻垣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用鼻尖蹭了蹭剛颈后的皮肤，然后缓缓松了手，翻身面对墙壁。他这次的演技明明就糟糕至极，剛却完全没能发现，而是和慎吾一样、从残余不多的温暖里脱开身。
稻垣睁开眼睛。
“……不过三个人睡一张床实在太挤了。”他嘟囔着，尽情伸了个懒腰，一脚把暖得过分了的被子踹到旁边去。
剛走到厨房，看到慎吾对着打开的冰箱发呆。他看了一眼里面，食材倒是都在，说明对方不是因为食材短缺而困扰，或许也不是在烦恼到底该做什么——因为慎吾的眼睛完全没在看里面的东西。
“怎么了？”他问。
慎吾猛地转头看着他，表情就像没想过他会再次出现似的惊慌，“我……”努力眨了眨眼，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有话想对您说。”
“什么？”
“……我很抱歉。”
意料之中的鞠躬和低头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了。剛无言地盯着慎吾从家居服领口露出来的后颈，昨夜的疼痛和撕裂、被冲洗身体时的麻痹感，再一次从与冰冷地板接触着的脚尖缓缓上升；他干涩地咧了咧嘴，知道这时自己应该说“你不是故意的”“这也没有办法”“我原谅你”，他也确实想要这么说，但是他说不出口。
“我不期望您能原谅我，”慎吾继续说，没有一点要抬头的迹象，“我希望能对我造成的过错负起一点责任。无论您要求怎样的谢罪和赔偿我都会接受的——”
“去把我的衣服拿来。”剛打断了他。
慎吾愣了愣，这不是他预想中的要求，但他立刻遵从了。他把清洗干燥过的剛的衣服拿了过来，服侍对方从睡衣换回自己的衣服。剛一语不发，在他蹲下去整理裤脚的时候不适地蜷缩了一下脚趾，但仍然沉默着任由他这么做，在他表示完成的时候点点头、迈步向玄关走去。
“您不吃早餐吗？”
“不要了。”
“可是……”
剛穿好鞋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慎吾。
“是我多言了。”慎吾低下头。而剛依旧沉默着，也不动，那目光似乎还钉在一处，没有挪开的迹象。他们僵持着——一个低着头，另一个抿着嘴唇，谁都无法先动，也猜测不到对方的想法。慎吾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折断的时刻，剛的壁垒才首先动摇了一下；白皙的手指划过他眼前，用力托起他的下颌，逼着他抬起头来。
“您——”
剛强硬地以亲吻堵住了慎吾的嘴唇。
“他还在想，你得多给他点时间。”
慎吾赶紧放下抚摸唇角的手、转过身看着稻垣。对方披着睡袍站在走廊拐角，朝他丢去一板胶囊；他敏捷地接住明显故意射偏了的胶囊，对稻垣呲牙以示不满。
“我没想到他还会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慎吾说，“我以为他会因为我恢复一开始的态度而高兴。”
“他不会的。”稻垣嘲讽般地笑起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慎吾失笑，“是啊。”
“而且——”
剛回到自己的公寓，碰地一声关上门，靠着门板就腿软地坐了下去。刚才发生过的、冲动之下进行的亲吻，如今仍然在他唇瓣上残留着一点柔软的触感，但昨夜造成的疼痛比那点触感要明显太多了——他挪了挪窝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儿，自暴自弃地低下头、额头毫无必要地重重磕在膝盖上。
“他们也是有心的——”
那个人造人——那个新上位的国家大臣，在就职演讲上这么说过，剛记得自己还去现场看了；当然他只是为了去凑热闹，人类围观它的演讲，就和以前去观赏动物园里的狮虎兽一样。对方明显也知道这一点，刻意没有显露出任何值得他们称道的行为和动作，无趣得就像个优秀的人类那样。剛站在强烈的日光下仰望它，它有一张容姿端丽的脸，纤细的深黑色影子在浅冰色的天空里格外鲜艳。
“我们也是有心的。”它又说了一遍。
那时剛只是付之一笑，如今才真正懂了那句话的意义。
他用双手抱住头，好像这样就能让脑中不断互相否定的两个观点平静下来、达成和解；实际上这两种观点已经斗争了太久，并没有消弭的迹象——社会和世界想不通的事，他自己要怎么想通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