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药物在胃里缓慢地燃起一小团热，很快就消散无踪。慎吾把水杯放回旁边的书桌上，扶着桌沿从被窝里爬起来。他看了一眼床上睡得安稳的稻垣，蹑手蹑脚地把自己的被子拉平、卷起来，尽量安静地拉开衣柜门，把它放进去。可惜还是发出了一点点声音，稻垣皱起眉，抱着被角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面。
慎吾踮起脚出了卧室。
昨天晚上稻垣去和其他教授吃了饭，凌晨两点才到家，在慎吾照顾下躺到床上的时候睡眼朦胧地宣誓“我今天就不上班了”“去他的‘项圈’”——说话间带着浓郁的红酒和香槟味道，不过没有醉到不省人事。他说完那句话就摸了摸慎吾的脸颊，声音含糊地解释“不是针对你”，然后头一歪睡着了，到现在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看来今天的确不需要去研究室了。慎吾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咕噜噜叫起来的肚子提醒他找点儿东西吃；他照平日习惯烤了两片面包、煎了蛋，还注意到冰箱里的牛奶明天就过期了。
他留了张纸条在餐桌上，换衣服准备出门。
衣襟上空荡荡的，慎吾想起自己的徽章被稻垣一把火烧成焦黑融化的一小团。他站在门口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打开门——仔细一想，自从成为小白鼠，他完全没有自己一个人出过这间屋子。
穿过苍白的走廊，处于走廊末端的升降机带他落下地面。泛着金属蓝色的门打开之后，外面的阳光亮晶晶地洒在他脚下；慎吾试探着走出去，暖融融的光线把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镀上金色。早晨的大学校园在慎吾看来危险而充满生气：学生们从宿舍穿过迷宫和研究中心，去向不同的教学区，快步赶路的间隙互相谈着各自认为有趣的事，比如最近在看的电视剧、昨天晚上在某处举行的演唱会，大多都是毫无意义的闲话；但慎吾从来没和谁这么谈过话。通往自由的道路那么狭窄，身边的人造人都必须得为了生存和获取“项圈”埋头工作，当然他也一样——他们都没想过要谈些什么，只有在某个被政界家庭收养的人造人进入国家大臣列位时稍微惊讶和欢呼了一阵。
人类究竟对他们是怎么想的呢？费尽千辛万苦把他们制造出来，使用他们的血液和器官，把他们当作工厂机器人那样安排到各个角落去，设定严格苛刻的上升路线——慎吾计算过，他起码还要取得五项资格才能过上稍微像是普通人的生活——而且为他们设定从诞生开始就紧紧扣在脖子上的项圈。
如果徽章还在身上——如果慎吾现在、立刻、此时此地，把徽章戴到胸前，那么眼前这些人类会怎么做呢？
当然，慎吾手中没有徽章，他也不会傻到干出冲进人群大喊“我是人造人”这种事来。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学生们渐渐远去，悬在空中的全息时钟走到上午八点正，迷宫恢复寂静。慎吾拖沓着脚步，习惯性地朝着熟悉的研究室走去，发觉自己手上并没有研究室的钥匙。他停下来，有几分尴尬地望着全息时钟，时钟不为所动地滴滴答答向前走。
“——”
风里传来某人的声音。
“慎吾——！”
慎吾猛地回过头，张望一番后终于发现剛的身影。对方坐在语言文字研究室的窗台上，一只手抓着窗沿、另一只手冲他幅度夸张地挥舞。他慌了手脚，一边向白蔷薇的路标冲过去一边徒劳地伸出了手，剛看着他的样子笑得露出牙齿，脸颊上再度浮起让他迷惑的玫瑰色。
“草彅先生！”
剛回过头，看着慎吾从开着的门外冲进研究室、一个急刹在摊开了满地的纸质资料前停住，笨拙地挑着空隙下脚，总算一步步地接近过来，伸出手请他握住。“您坐在那里很危险的。”
“不会掉下去的啦，而且下面装了救护机制……”剛还是乖乖地把手交给慎吾，对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从窗台上滑下来。他用脚尖把地上的纸片拨到一边，伸腿去够旁边放着的拖鞋，慎吾先一步弯腰把拖鞋拿了过来。“……慎吾？”
慎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强装平静地抬起头，“怎么了？”
剛抿着嘴唇，眼神漂浮着缓缓迎上他的目光。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反应；慎吾站直了，试着凑近一些，无意识地伸出手抹了一下剛的脸颊。无法被抹去的玫瑰色在他指尖下发着烫，剛歪了歪头，瞳孔里闪烁着一点水光，嘴角温和地弯起来：“我脸上有什么吗？”
“您脸红是因为热吗？”慎吾问。
剛睁大了眼睛，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可能是着凉发烧了吧？昨天我就睡在研究室里。”他指了指书架后面团着毛毯的旧沙发，“受不了了，一整晚都没睡好。”
“那您该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本来要回去的，结果看到你从那边走过来嘛，忍不住就叫你了。”剛撅起嘴，从另一边的空隙处跳出被纸质资料包围的孤岛，转身进了书架后面，倒腾一番后披着沾了毛毯纤维的针织外套走出来，“我现在要回去啦。”
“我也……”
“你要不要来我家？”
慎吾一时语塞。剛在他面前无聊地甩着过长的袖子玩，等待他的回答。
发现慎吾不在房间里时，稻垣承认自己有点慌了。他喝完了放在桌上的牛奶，把买牛奶加到下午的出行计划里，然后就趴在窗台上享受睽违多时的悠闲早晨。即使还有一大堆看不到头的工作要做，翘班的晴朗上午还是像偷来的钻石一样熠熠生辉，一成不变的校园景色也——
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看到慎吾——他的试验体，说难听点儿就是小白鼠——和文系的那位“草彅先生”并肩走在一起。两人正在谈着什么话题，从他这里听不见；但慎吾笑得很开心，还带着一点点拘谨，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开心似的。另外一位一直甩着长过头的袖子，说话的时候稍微举起手比比划划，慎吾一旦反应慢一点就凑过去皱起眉。
稻垣看着他们消失在旁边学生公寓的门口，转身离开窗台。
人造、人造、人造。他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才终于能挺起胸膛冷笑一声——人造人和人类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的，更何况那孩子对慎吾还完全不了解。知道真相之后事情又会变成怎样呢？一定会觉得丑恶、被骗、无可奈何所以离开吧，能够毫无隔阂地与人造人相处的人类，根本就是童话故事——
他再一次笑出声，这一次的冷笑是对他自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