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还以为他在牛奶里放了探测素，结果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稻垣把眼镜摘下来，眯着眼睛把漂浮着的数据表格和试验记录拉到鼻尖前面，好像这样就能立刻发现里面每个微小误差的来源，顺便在慎吾疑惑地要问出口之前分出一半显示区域，上面显示出探测素的定义——在人造人被允许以考核的形式升级之后，顺应社会要求生产的、只在大型社会机构内限量配发的某种测试药品，与“项圈”的功能相抵，人造人服用后会减弱“项圈”的药性、以至于产生不良反应。虽然是会带来可怕场面的药，但是能够有效地辨别出想要伪装成人类以混入机构上层的人造人——“不过，如果是真的想用探测素检测你是不是人造人，他肯定不会睡着吧。”
“他什么都不知道。”慎吾也不明白自己这句话到底是说给稻垣听、还是说给自己确认的。
“是啊，是这样的。”稻垣转头冲他笑，眼睛还眯着，那张脸显出一种诡异的搞笑感。注意到慎吾在忍耐笑意，稻垣把眼镜戴上了，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继续说了下去，“那位‘草彅先生’很可爱。”
“您这么觉得吗？”
“怎么，不可以吗？”稻垣若有所思地看着慎吾，“因为你喜欢他，所以我不可以觉得他可爱？”
“不——”慎吾知道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他唰地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膝头的书差点儿滑下去。“我——”
“不喜欢？不喜欢就不会总是去找他了吧。”摆摆手示意慎吾无须辩解，稻垣转头面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数据，“甚至还在人家家里待了好几个小时……”
“……但……我和草彅先生，不可能的……。”
“是啊，不可能。”
慎吾从稻垣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愉快；对方再一次注视他，脸上果然带着几分怜悯的笑意。“就算你真的是我的研究助手，他可能还是会有顾虑。如果你回到你来的地方，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你吗？还会借给你书、跟你聊天、把你带到家里吗？”稻垣稍稍低下头，视线从镜片上方越过来，尖锐地打量着慎吾此时此刻的神情，“……我还记得我把你带回来那天的事。”
“我也记得很清楚。”慎吾轻声说道。
那天是他被餐馆开除的第五天——原因是不断有客人挑他的刺甚至动了手，老板为了少一事就把他扔了出去——“项圈”即将用完，手中的存款也不剩多少，这个月的房租都成问题，他不得已到了餐馆后面隐秘的街道，站在路边犹豫着是否要真的进去。一位人造人女性看出他的窘境，上来跟他介绍“价格公道”的交易中介，话说到一半就被稻垣摁住了肩膀推到了旁边去。
“为什么是我呢？您想要的话，应该能找到更多比我更适合当小白鼠的人造人。”慎吾忍不住问，“比如小孩子……”
“‘项圈’的主要使用人群是成年人，而且幼年体服用的药量只有一半，不适合做。”稻垣翻了翻眼睛，像是在嘲笑他这个问题太过愚蠢，“而且我认识你啊，慎吾。眼睁睁看着认识的家伙在街上兜售自己，对我来说也太残酷了吧？”
“‘对我来说’……吗？”
“当然是‘对我来说’。”稻垣没再看他，也不再解释。
慎吾气馁地坐回沙发里，抱着剛借给他的书闷头想了好一阵，耍脾气似的开口：“您说您期待我变得更像人类，为什么总是提醒我我是人造人、不配被人类在乎呢？”
“啊呀，生气了？”稻垣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过只是这么问了一句，没有接着慎吾的话往下说。被无视的冷淡感觉让慎吾缩了缩肩膀，怀着不高兴和“就是这样了”的无力在沙发上蜷成一团，慢慢地打开怀里的书，沉进文字演化的故事中。
——因为我害怕啊。
慎吾猛地抬起头。这一秒的研究室和上一秒一模一样，稻垣在机器和显示屏前忙碌的背影毫无动摇；他所听见的那句话在空气里消散得无影无踪，甚至找不到一丝存在过的迹象。
大概是听错了吧，慎吾如此想着，再一次低下头仔细研究所谓甲骨文的起源与发展。
“进来。”
剛推开门，从空隙里把脸探进研究室，看到稻垣正在忙——或者说工作告一段落，因为对方一甩手把所有投影扔到了隐藏文件夹里，摘下眼镜看了过来。慎吾不在，沙发上放着自己借给他的那本书。剛有点儿失望，不过还是走了进去，把怀里用纸袋装着的玛德琳蛋糕递给稻垣，“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就当是赔罪……请您——”
稻垣挑了挑眉，从剛手里接过纸袋，好奇地从纸袋口往里面看，用两根手指把里面的蛋糕捏了一个出来，不等剛把寒暄说完就扔进嘴里。剛赶紧捂住嘴防止自己大笑出声，稻垣咀嚼蛋糕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在思考一个困扰学术界的世纪难题；但他的表情马上就松开了，眼睛发着光，“这个好吃！”
“太好了。”剛松了口气。
“你也吃啊。”
“我做的时候已经——”
“好啦，不然我一个人吃像什么话！把他那份留出来就是了。”稻垣站起身，从培养皿和烧杯后面找出点心盘。
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和药学教授共进下午茶的状况。剛迷迷糊糊地坐到沙发上，面前蛋糕和茶水摆得整整齐齐，茶叶还是正在大肆宣传的复古品种“海洋之星”。稻垣一边跟他扯着文系教授们的八卦一边喝茶，他听得一愣一愣，吃东西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什么呀，你都没有吃，在发呆吗？”稻垣伸出手拍了拍剛的脸颊，“我说的话这么没意思吗？”
“不是——”剛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清清嗓子才继续辩解，“您这么了解我们那边，有点被吓到了。”
“好歹也一样是教授，大家都是要一起做工作报告的。”稻垣微笑着解释。
漆黑的瞳孔安静地看了过来。剛被看得有点恍惚，甚至分了神去数稻垣的睫毛——嘴边被抹了一下的触感适时地把他从这双眼睛里敲醒，他看着稻垣收回手指，指尖上沾着一点儿没化开的糖霜。对方低下头舔了舔指尖，再抬起头时眼神狡黠又玩味，“你吃相还真差。”
“失、失礼了……”剛慌张地别开脸。
“又——脸红啦。”
“我好像很容易就会脸红……”
稻垣轻笑，用手托着脸颊好整以暇地看着试图捂住脸的剛，“很可爱啊。”
缓缓靠近的、一丝星光都无从找寻的深渊，是海洋之星的味道。
“您是故意的吗？”
稻垣打开研究室最角落的隔间门，经过一番改装的浴室里，慎吾皱着眉坐在浴缸边上。他对慎吾的质问不置可否，把“项圈”的空壳收到口袋里，准备离开研究室后随便找个街道上的垃圾箱扔掉；但这一次慎吾没让他就这么沉默下去，而是抓住他的手，又问了一遍：“您是故意的吗？”
“你自己也说了你和他是不可能的。”稻垣掰开慎吾的手，“用不用我告诉你是什么感觉？”他用指尖揉着慎吾的唇角，看到对方的眼神无可奈何地黯淡下去，失望地摇了摇头。
“您想让我生气吗？”慎吾问他。
稻垣苦笑，“或许吧？”
“您想要他吗？”
“或许吧。”
“我是不是可以不再对你说敬语了？”慎吾从浴缸边上站起来，垂下视线看着稻垣。
稻垣抬起头看着他，一如人工制造的黑色眼睛里终于有了几分波动——从慎吾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稻垣对他的措辞满意地点了点头，退后一步走出了浴室，心情很好地转了个圈、回过身对他微笑：“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保持敬语很痛苦吧？”
“我不是不喜欢你，也不痛苦。”慎吾淡淡地回答，“我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对待你。”
“那可糟了。”稻垣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这点我改不了——和我的发型一样，没办法改了。”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一起笑出声来。
TBC